祭文在辛符的怀中,他一展开,沙子扑在纸张上,发出清清脆脆的声响。
众人围在一处挡风沙,看着辛符将那十几张祭文慢慢烧掉,其中余甘子还写了两张,因为辛符不好意思夸自己,所以她替他夸了。
她的字和辛符的字很不一样,一个簪花小楷,一个大开大合,都被火焰包裹着成了烟气,承载着哀思上达天庭,下通幽冥。
辛符走的时候挖走了三捧沙土,挖走了那一块嵌着瓷片的泥墙。
带来的酒水洒在了沙地上,这些沙土被装进了坛子里,被辛符捧着,在马褡裢上摇晃着,点点雨水顺着蒙坛口的布渗了进来,所以又被送进马车里,由小铃铛抱着睡了一段路,还在水波上悠悠晃荡着,终于摆到了将军府的一间闺房的书案上。
一双纤巧的手小心翼翼将坛口的布掀开来,余甘子惊讶地看着那株绿茸茸的芽儿,随即笑着朝院中呼喊。
第108章“真想不到,能在泰州遇见你,能过这样的日子。”
跟着辛符从燕北到泰州的那棵小苗一年后才看出是乔木种,直到两年后才展露它明亮的黄叶。
“金叶榆。”南燕雪道。
这是一种在燕北一带很常见的彩叶树,但在泰州,或者说江南东路恐怕都只有这一株。
它发芽的时节其实晚了太多,辛符担心它会长不好,但这株小树一点都不用他们操心,节节拔高。
“在盐碱地里都能活的树,在这肥土里都快横着长了。”南燕雪道。
“这树能长到多高?”郁青临问。
“七八丈。”南燕雪低头看着那株小树道。
但到了第三年的夏,南燕雪走到近旁时就得仰着看它了。
“将军回来了!”
南燕雪这一趟往京中去,足有三四月不在家中,望向疾跑出来迎她的郁青临时,只觉时光凝滞,永恒不变。
辛符在她身后伸手去摸树冠,抬头时扬起下颌,露出一道细长新伤。
虽然已经愈合多日,但郁青临一眼看出是刀伤,急道:“谁冲着你脖颈挥这一刀?这是死手!将军!?”
南燕雪道:“是郑家养的武人,真是个心黑手毒的,明明已经分出胜负了,他却趁阿符不备,又拔刀相向。”
“郑家?”郁青临皱眉道:“武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的,他这样就算赢了,难道别人都没有眼睛?”
“他十之八九是得了郑自省的授意,哪怕杀不了阿符,能伤了他也是痛快的。”南燕雪伸手去抿辛符下颌的疤,“那刀磨得很利,伤口看着细,实际很深,离得动脉都只几寸,若不是用了你的药,接下来的比试或多或少有些阻碍。”
余甘子同郑家根本没议亲,全是蒋伯谊一厢情愿,所以这事她也没放在心上,没怎么提过,就连郁青临直到现在才知道。
“怎么会有这样睚眦必报的人家!要计较下地狱去找蒋伯谊啊!”郁青临也去看辛符的伤疤,辛符被他挠得想笑,道:“止血散一扑上去血就不流了,然后拿那白膏药一抹,疤也淡淡的。”
“这疤淡吗?这疤这么长!这疤连粉都盖不住,”郁青临见他不是太在乎,就道:“八月里就定亲了呀。”
一提到定亲,辛符没了笑模样,他伸手捂了一下,道:“余甘子呢?”
南燕雪也问:“从平江府回来没有?”
郁青临还没答,只听辛符急急道:“她去平江府了?什么时候去的?为了织造坊的事,还是为着什么别的事?”
“余甘子去平江府不是家常便饭吗?你怎么啰啰嗦嗦问个没完的?”南燕雪道。
这事南燕雪没觉察,郁青临倒是知道一二。
谁叫那位平江府市舶司的谢提举执意要‘不顺路’送余甘子回来,余甘子只得寻了无人之时在角门处拒他,但谢提举言辞间很会周旋,他虽处处示好,但并不表明心意,余甘子就不好直截了当的回绝他。
可怜郁青临和小铃铛捧着一钵鸡汁回卤干在寒风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窝在墙角吃了起来。
谢提举样貌不错,而且家世优渥,性子似乎也好,但余甘子不喜欢他,不喜欢他话里话外总说她与辛符是‘兄妹’,也不喜欢他对着自己时,即便示好也似稳操胜券,必有回报。
这叫余甘子很想掀翻他。
墙角的白烟热腾腾的,泛着一股浓醇的鸡汤和豆香气,余甘子微微一笑,看向谢提举道:“兄妹之谊?阿符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小时候将军让他叫我姐姐,他总是叫得怪声怪气。这次也是不巧,他与将军有事不在府上。等到了我与他的吉日,谢提举得空也好来府中饮杯喜酒。”
郁青临嚼嚼,眨眨眼,‘喝喜酒都说出来了!真直接!’
小铃铛嚼嚼,歪歪头,‘喝什么喜酒?谁的喜酒?’
直到余甘子提着灯笼照到两人头顶上,她无奈地埋怨道:“您呀,何必为给他留脸面,叫自己吹冷风。”
辛符跟着余甘子去平江府不少次,自然觉察了谢提举对余甘子有意,所以才在这着急难受。
他转身就往马厩去,鸣首刚到家又要被拽出去,十分不甘愿,撇了腿撑着地不肯走,一边伸长了马头去嚼小铃铛手里的大萝卜。
“你骑灰毛毛去好了。”小铃铛甩着那萝卜缨子道。
辛符有些嫌弃,“你那匹乱毛马还是算了吧,根本是水牛投胎,从小到大就喜欢往水里栽,冷不防就给我驮水里去了。”
他刚拽着郁青临的那匹银丝出角门,就见余甘子搭着紫菀的手欢欢喜喜提裙从书塾里小跑出来,笑容明媚耀目。
“阿符在哪里?”她问。
“方才在前院同郁公子他们说话呢。”紫菀一瞧见辛符就来找余甘子了。
辛符见她往正门去了,就把银丝栓了回去,也跟在她后头一路瞧。
余甘子到了那金叶榆树下,没瞧见辛符,真是满眼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