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员外郎额头冒汗,连连称是,心中却是震撼无比。女帝于工程水利一道,竟也如此精通!
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旁边传来。工部尚书王珩,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自那日紫宸殿咳血后,一直抱病随驾,此刻脸色蜡黄,扶着木柱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沈知白眉头微蹙,走了过去。众人慌忙让开一条路。
“王卿。”她声音不高。
王珩吓得一激灵,强忍着咳嗽,就要下跪:“老臣…老臣失仪…”
沈知白却伸手虚扶了一下,阻止了他的动作。她从随侍太监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瓶,倒出两粒散着清苦药香的褐色丹丸。
“这是太医院配的‘定喘丸’,用川贝、蛤蚧为主料,辅以南海珍珠粉定惊安神。每日早晚各一丸,温水送服。”她将药丸递到王珩颤抖的手中,语气平静无波,“港口重建,工部担子最重。朕要你活着,把差事办完、办好。若再强撑病体,延误工期,朕唯你是问。”
王珩捧着那两粒小小的药丸,感受着玉瓶残留的、属于帝王的微温,又听着那看似严厉实则关切的话语,老眼瞬间模糊了。一股滚烫的热流哽在喉头,比那定喘丸的苦味更甚,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他深深一躬,声音哽咽:“老臣…叩谢陛下天恩!定当竭尽残躯,不负圣望!”
这一幕,无声地落入周围无数官员、匠人、民夫的眼中。威严与体恤,雷霆手段与丝丝入扣的关怀,在女帝身上融合得如此自然。一种名为“士为知己者死”的激荡情怀,在许多人胸中悄然滋生。
裴砚之站在稍远的阴影里,看着女帝亲手递药的侧影,看着她被海风吹拂的鬓角碎,眼神幽深。他默默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身旁一个嘴唇干裂、正费力搬运木料的少年民夫。少年惶恐地接过,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感激地看着这位冷面的大人,却只得到一个微微颔的回应。
重建的号角,伴随着人性的微光,在废墟之上嘹亮地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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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府衙临时充作的行宫内,灯火通明。巨大的泉州港及周边海域沙盘占据了大厅中央,上面插满了代表商船、战船、暗礁、航线的各色小旗。
一场决定东南经济命脉走向的御前会议,气氛凝重。户部尚书李晏,这位精瘦的老头,正对着算盘噼啪作响,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面前摊开的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触目惊心:港口重建预算、灾民安置费用、抚恤银、新船营造、铁力木采购…每一项都是天文数字。
“陛下,”李晏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即便抄没景泰等一干人等的家产,所得银钱填补此次直接损失尚可勉强支撑,但后续重建所需浩大,国库…国库实在捉襟见肘啊!去岁北境军饷、河工、还有…”他瞥了一眼旁边脸色依旧不太好的工部尚书王珩,“王尚书那边的几项大工,早已寅吃卯粮…东南赋税,尤其是市舶之利,本是开源重地,如今泉州港瘫痪,商路受阻,无异于雪上加霜!”
厅内一片沉寂。沉重的现实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沈知白端坐主位,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出笃笃的轻响。她面前也摊着几份奏报,目光沉静如水。
“开源节流,老生常谈。”她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节流,朝廷用度,除军饷、河工、赈灾及必要官俸,其余一概削减三成!包括朕的内帑用度!自即日起,宫中用度减半,妃嫔胭脂水粉、各监司采买、节庆宴席,能省则省!传旨各藩王、勋贵,体恤国难,捐输助饷!着御史台严查各地奢靡之风,凡逾制者,严惩不贷!”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厅内众人,尤其是几位宗室代表和负责宫廷采买的太监总管,脸色顿时变得精彩纷呈,却又不敢有丝毫异议。
“至于开源…”沈知白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裴砚之,“裴卿,扬州盐案,可清点完毕?所获几何?后续盐政,有何良策?”
裴砚之起身,玄衣衬得他面容愈冷峻:“回陛下。扬州盐仓亏空案已基本厘清,抄没景泰及涉案盐商、官吏家产,计现银一百二十万两,田宅商铺折价约八十万两,珠宝古玩尚在估价。然此皆一时之利。盐政积弊,根源在于引岸(指定销售区域)僵化,官盐质劣价高,私盐遂有暴利可图。臣斗胆建言:其一,废除陈年引岸,改行‘票盐法’(商人凭票纳税后自由运销),引入商贾竞争,优胜劣汰;其二,于扬州、杭州、泉州三地设大型官办盐场,采用新法晒盐、提纯,降低成本,保证官盐质优价平;其三,严控盐引放,引入海舶司密探体系监管盐运,凡私盐,一经查获,货没官,人重惩!如此,方可斩断私盐暴利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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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建议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带着一股锐利的改革锋芒。
“票盐法?官办盐场?”户部尚书李晏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裴侍郎此法…大胆!然,触动利益太大,恐阻力重重啊!尤其那些世代把持盐引的…”
“阻力?”沈知白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景泰的尸还挂在扬州城门上!谁想做下一个,尽管来试朕的刀锋利否!”她目光转向林墨棠,“林卿,海舶司乃开源之重器。商路受阻,除却贼寇,可还有其他梗阻?如何重振?”
林墨棠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幅巨大的南洋海图:“陛下!商路梗阻,海匪为祸其一,其二便是各国关卡林立、税赋繁苛、验货拖沓!我大胤商船,往往一船货物,沿途所缴杂税竟高达货值三成!耗时更久!臣以为,当效仿汉唐‘丝绸之路’旧例,行‘海上茶马互市’!”
她手指点向图上几处关键港口:“陛下可遣使持国书,与南洋诸藩属国(如占城、暹罗、满剌加等)重订商约!其一,约定双方商船在对方主要港口,仅需缴纳一次‘市舶正税’,取消一切巧立名目的‘船头税’、‘泊港费’、‘验货银’!其二,设立‘官牙行’,由海舶司主导,为双方商人提供公平估价、居中担保、快通关之便,收取少量佣金,杜绝地方胥吏盘剥!其三,开辟‘特许航线’,对运载我大胤急需之货物(如南洋香料、优质木材、铜料、战马)或购买我大宗货物(如丝绸、瓷器、茶叶)之番商,给予优先通关、税额减免之利!如此,商路必通,货流必畅,市舶之利,方可源源不绝!”
她的声音清越激昂,描绘的蓝图令人神往。海图上的港口仿佛被点亮,一条条无形的黄金航线在众人眼前铺开。
“好!好一个‘海上茶马互市’!”沈知白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激赏的光芒,“李晏、王珩,你二人与林墨棠会同户部、工部、礼部有司,十日内,拿出具体章程,厘定税则、航线、官牙行规制!所需使节、通译,由礼部办!朕要看到国书,尽快出!”
“臣等遵旨!”李晏、王珩、林墨棠齐声应道,脸上都带着振奋之色。
“陛下圣明!”一直旁听的泉州本地几位大商贾代表,此刻激动得离席叩,“若能如此,实乃我等行商之人的再生之德啊!海路一通,成本大减,货物周转加快,利润…不不,是朝廷的市舶税,必将翻倍增长!”
沈知白微微颔,目光扫过沙盘上代表繁荣的旗帜,最终落在那片猩红标记的“鬼牙礁”区域,眼神陡然转厉:
“商路要通,蛀虫要除,海匪,更要剿!”她看向裴砚之和林墨棠,“裴卿,盐政改革由你主理,务必雷厉风行!林卿,海舶司扩编!朕许你招募沿海骁勇渔民、熟悉水道之健儿,组建‘靖海营’,配新式火铳、快船!以泉州、明州(宁波)、广州为基地,给朕扫清东南海疆!凡有敢劫掠我大胤商船者,无论哪国海匪,杀无赦!取其级,悬于桅杆,以儆效尤!”
“臣(末将)领旨!”裴砚之和林墨棠同时抱拳,眼中燃起熊熊战意。厅内气氛瞬间被推向一个铁血而激昂的高潮。开源节流、改革盐政、重订商约、组建新军…女帝的蓝图,清晰而宏大,带着破而后立的决绝与开创盛世的雄心。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羽林卫校尉踉跄冲入,扑倒在地,嘶声喊道:
“报——!裴大人!林大人!扬州急报!盐枭景泰…景泰余党纠结亡命,趁夜突袭望海驿!驿站…驿站被焚!押送赃银及重要账册的兄弟…死伤惨重!账册…账册被劫走了!”
“什么?!”裴砚之霍然起身,脸色瞬间冰寒如铁。林墨棠也握紧了腰刀。厅内刚刚升腾的热烈气氛,骤然凝固。
沈知白端坐不动,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指尖,那一点丹蔻红得刺眼。她缓缓抬起眼帘,眸底深处,风暴正在凝聚。
“看来,”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玉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这网里的鱼,还有力气蹦跶。裴砚之。”
“臣在!”
“朕给你三天。三天之内,账册追回,逆党尽诛。朕要看到他们的头,挂在扬州城门,与景泰作伴!”
“遵旨!”裴砚之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意,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玄色披风在身后卷起一阵寒风。
沈知白的目光重新落回巨大的沙盘上,手指轻轻点在了那条新规划的、通往南洋的黄金航线上。破坏与重建,阴谋与阳谋,杀戮与繁荣…这条路上,注定不会平坦。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继续议。”她淡淡开口,仿佛刚才的插曲不过是一粒微尘,“靖海营的军费,就从新定的市舶税里出。李晏,算清楚,一个铜板也不能少。”风暴并未停息,女帝的棋局,仍在惊涛骇浪中,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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