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冒犯。"裴砚之立即松手后退,却见女帝袖口被秧苗划破一道口子。
女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以为意地甩甩袖子:"无妨,正好凉快。"她看向狼狈的崔琰,似笑非笑,"崔卿年高德劭,还是在岸上指导为好。"
崔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众人搀扶下悻悻退回田埂。裴砚之注意到他离去时,阴鸷的目光扫过两人刚才相触的位置。
"继续吧。"女帝仿佛没察觉这微妙气氛,又取了一束秧苗,"裴卿方才还未评价朕的手艺。"
裴砚之收敛心神,认真查看:"陛下这一列,株距稍显不均。东南角三株过密,恐日后争肥。"
女帝挑眉:"裴卿倒是严格。"
"农事关乎民生,不敢轻忽。"裴砚之指向远处,"《韩氏直说》记载,插秧需纵横成行,通风见日。臣建议用此绳为引。"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细绳,两端系上木棍。女帝接过一端,两人将绳子拉直,以此为基准重新调整秧苗位置。阳光下,细绳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如同串联的珍珠。
"想不到裴卿随身带着这个。"女帝指尖轻捻细绳,感受着上面粗糙的纹理。
裴砚之目光微垂:"臣今晨路过东市,见老农使用,觉得甚妙,便学着准备了一份。"
女帝忽然压低声音:"裴卿是为今日准备,还是"她顿了顿,"早有预谋?"
裴砚之手上动作不停:"陛下明鉴,臣不过顺势而为。"
两人沿着绳子重新插秧,这次行列整齐如军阵。女帝渐渐掌握诀窍,动作越流畅。裴砚之偶尔出言指点,声音只有两人能闻:"左手拇指抵住根部对,就是这样"
田埂上的司农寺官员看得目瞪口呆。老司农颤巍巍地对身旁同僚道:"老夫为官四十载,从未见过天子真下田更没想到裴大人如此精通农事"
午时将至,阳光渐渐毒辣。女帝的短襦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裴砚之的素色长衫也沾满泥点,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仿佛他本就属于这片土地。
"陛下,该用午膳了。"红拂再次上前提醒。
女帝这才直起腰身,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在脸上留下一道泥痕:"这么快?"她望向两人共同完成的六列秧苗,青翠整齐地排列在波光粼粼的水田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裴砚之不动声色地递上一块素帕:"陛下脸上"
女帝接过,随意擦了擦,反而把泥痕抹得更开。裴砚之欲言又止,女帝却已转身对众臣道:"诸位爱卿都看到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今秋若此田丰收,朕当与诸位共尝新米。"
百官齐声应和。崔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陛下圣明。只是"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裴砚之,"农事虽重,终究小道。治国安邦,还需"
"崔大人此言差矣。"裴砚之平静打断,"《尚书·无逸》有云: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周公教导成王,正是要先知农事艰难,方能懂得节制享乐。"他转向女帝,目光澄澈,"陛下今日亲历农事,正是圣王之道。"
女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裴卿所言极是。传旨:今日参与亲耕者,各赏绢十匹。至于裴爱卿"她顿了顿,"陪朕用膳吧。"
在场官员面面相觑。按制,天子用膳向来独席,即便宠臣最多赐食偏殿。崔琰脸色骤变,正要进言,女帝已经赤足踏上田埂:"朕饿得很,裴卿还不快跟上?"
裴砚之躬身应是,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随女帝向太液池畔的凉亭走去。身后,那几列新插的秧苗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见证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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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泛起粼粼波光,倒映着凉亭四周垂落的青纱。尚食局早已备好膳桌,却非往日的金漆蟠龙案,而是一张朴素的原木矮几。几上菜肴也一改往日精致,尽是些民间时令:荠菜羹、香椿拌豆腐、新韭炒蛋,最贵重的不过是一尾清蒸鲥鱼。
裴砚之在亭前止步,低头审视自己沾满泥浆的衣袍:"臣仪容不整,恐"
"朕让你坐就坐。"女帝已盘腿坐在蒲团上,正用银箸挑开鲥鱼鳞片下最肥美的月牙肉,"还是说,裴卿嫌弃这粗茶淡饭?"
裴砚之闻言入席,青色衣摆扫过亭中铺设的苇席。他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帕,却不急着净手,反而双手奉与女帝:"陛下指缝间尚有泥痕。"
女帝一怔,旋即失笑。她接过帕子细细擦拭,指甲缝里褐色的泥土在雪白丝帕上格外醒目:"裴卿倒是眼尖。"忽然倾身向前,"既如此,不如替朕看看可还干净?"
这个距离,裴砚之能看清她睫毛上未干的晨露,以及左颊一粒几不可见的浅褐小痣。他喉结微动,垂眸道:"陛下右手无名指第二关节处仍有残留。"
女帝翻看自己的手掌,忽然将帕子掷还给他:"裴卿自己手上怕也不干净。"话虽如此,眼角却漾起笑纹,"今日不讲究那些虚礼。"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至亭外。春风吹动纱幔,漏进几片樱花,正落在鲥鱼剔透的鱼鳃上。裴砚之执壶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瓷杯中微微荡漾:"这是司酿司新制的松花酒,性温不烈,陛下劳累半日"
"朕记得裴卿不好饮酒。"女帝忽然打断,"去年重阳宴,你可是用茶水蒙混过关的。"
裴砚之执壶的手顿了顿:"陛下竟记得这等小事。"
"朕记性向来很好。"女帝夹起一筷香椿豆腐放在他面前碟中,"比如裴卿不食荤腥,却偏爱香椿的怪癖。"
裴砚之注视着碟中青白相间的菜肴,香椿特殊的香气萦绕鼻尖。他少时家贫,每年春初香椿芽,母亲总要烙些香椿饼给他解馋。入仕后山珍海味尝遍,唯独这口乡野滋味难忘。
"臣惭愧。"他声音罕见地有些滞涩。
女帝却已转向池面:"看那对鸳鸯,倒是悠闲。"她眯起眼,"裴卿可知,鸳鸯最是虚伪。看似恩爱,实则换伴侣比朕换朝服还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