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望向门口。
青年人穿着平平无奇的纯白色短袖,一条水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腿不及某些工人的手臂粗壮,却在十五岁的年纪里杀过人。
缝纫机的踩踏板逐渐静止,嘈杂的工厂鸦雀无声。
陈妄呆呆注视着电视机,主持人光鲜亮丽,面对镜头滔滔讲述着他的生平,讲他是如何杀人坐牢,如何从北方流窜到南方,如何为了生存摆摊苟且,最后又是如何被冒名顶替。
他拼命隐藏的过往就这么被调查出来公之于众。
陈妄垂下脑袋往自己的工位上走,走到一半,被几个男人拦住了去路。对方体型是他两倍宽,他不敢发作,小声说:“我该上工了。”
“什么什么?”其中一个男人哄笑,“你们看,他还想上工呢!”
“怪不得老板说你手艺好,原来在里边练过啊!”
“我要迟到了。”陈妄推开面前的人,“请让一下。”
他顺利穿过人墙,悄悄舒一口气,猝不及防被人从后面狠狠一撞。他本能伸手缓冲,手腕和膝盖的剧痛几乎令他咬碎了牙齿。
男人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阴沟里的臭老鼠还想上油台?我看那三百分就是你自己考出来的吧!”
“你凭什么这么说?”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扶起陈妄,发泄似的拍掉他身上的土,看到陈妄露出感激的神情后,满脸鄙夷,“就算你真被顶替了那也是一报还一报,大快人心呦。”
“人真是不可貌相,我还跟他当了那么久同事,我命真大!”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妄都认为人是非黑即白的。
直到他见到真实的傅定国,他明白人可以将好意和伤害同时进行。再后来遇到叶子,他更看懂了人类的复杂,在不触及自身利益时,大家都可以做好人。
今天这几位工友和他最多是点头之交。加工服装计件算钱,所以他们不是竞争关系。他们对他是底层人的纯粹的恶,是“我过不好也不让你舒坦”的邪恶愿景。
陈妄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
“马明,”他依旧垂着头,身体微微转向离自己最近的男人,怯懦却平静地说,“你儿子不是你亲生的,我见过他们一家三口出去吃饭。”
马明惊得跳起来:“你他妈瞎说什么!”
陈妄不理,转向那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孙天流,你每天偷偷写的辅导书是改版之前的,你写得再熟练也考不上大学。”
“孟广,你给你妈妈的营养费,她转手就交给你弟弟了……刘大洪,你老婆在外面有两个男朋友……李进,你儿子是同性恋……”
陈妄每说一句话,就像点燃一个炮仗。他说完就走,那几人经历过最初的震怒后,碍于面子开始互相攻击,好似要争出“最丢脸”的第一名。
无聊透顶。
整整一天,无数道视线追随着陈妄,他如坐针毡。但这一天他超完成任务,领到三百块薪水,临走前告别老板,今后再也不来了。
傅玉呈已经回家把中药熬好了,他一进门,就灌下一碗苦药汤,苦味从口腔延展到全身,苦得他红了眼眶。
“今天还挺乖。”傅玉呈拿走碗去刷,“晚上做蒜薹炒肉和炒口蘑,没事做你就过来帮忙。”
陈妄点点头,洗净手,站在旁边切蒜薹。过一会儿,他张了张嘴,舌尖轻触上颚,下一秒就要把话吐出来,却很快咽了回去。
旁边的傅玉呈全都看到了:“想说什么?说。”
陈妄吞吞吐吐地问:“电视台……会真心帮我的吧?”
“当然。那是个公益性节目,我有编导系的朋友在那实习,他们帮百姓解决掉不少疑难问题,在当地信誉度很高。”傅玉呈顿了顿,“怎么了?”
“没,我想快点知道高考分数。”
“这会儿知道着急了,你当时可什么都不想争取呢。”傅玉呈分段切好辣椒,“明明想上大学想得要死,前两天还跟我说什么,不上大学也有出路,这么口是心非跟谁学的?”
陈妄闷声苦笑。
傅玉呈的额头忽然贴过来,用手背试了试温:“脸色这么差,你是不是中暑了?”
陈妄有点脸热,躲开了:“我想下楼买可乐……”
“你刚喝完药。”
于是陈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看他那为难样子,傅玉呈心有不忍,掏出二十块钱给他:“再买点别的零食吧。”
在小卖铺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陈妄慢吞吞喝完一瓶可乐。
其实他不爱吃零食,也不喜欢喝可乐,陈伟豪在的时候他会一起喝几口,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尝这个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