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俱损。
我清楚,我已相当清楚,眼前的女人不再是我娘,而是权力与欲望的可悲囚徒。
她是一个非人的怪物,只是披着我娘的皮囊,利用我的仅剩的善意,来操纵我。
终究是她赢了我,我早该杀了她的。就算我姐姐来了,我要走的路也不会改变。
我要入宫,终有一日,我会赢过我娘。
六十四
那年元宵,偏爱姐姐的苍天回应了我夜以继日的祈求。
我姐姐出了丑,一个极大的丑,足以让家族蒙羞的丑。
家丑不能外扬,所以我顶替了她,偷走她光芒万丈的人生。
我被囚在府邸内养伤的日子,姐姐的境遇是从下人口中一点点拼凑来的。
元宵节那日,我与姐姐打架。我被关进柴房,我姐姐偷偷来给我送饭,发现我逃之夭夭。我爹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扫地,扬言要把我打得下不了床,要抓我去浸猪笼,要我生不如死。
我姐姐当下决定私自去出去找我,却被一群不知从哪儿来的登徒子截走。待家丁寻到她时,她衣冠不整地躺在小巷里,面上被衣裙半遮着,身上青紫一片,正昏迷不醒。寻到姐姐的家丁怕带人回府会遭人非议,于是用麻袋装下了姐姐,扛着进了相府的大门。我爹下令,将那日出去寻姐姐的家丁全数诛杀。
临近入宫的紧要关头,姐姐却清白被毁,相府不能没有人入宫,也不能告知皇上,他钦点的女子被人毁了清白,于是我爹与我娘想了一招偷梁换柱,让我顶替姐姐入宫。府上人多口杂,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除了他俩的心腹,其他伺候我与我姐姐的人,全都在他俩的威逼利诱下自裁,付之一炬便作罢。
京中的百姓只知道相府走水,死了不少仆役,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血腥屠戮。
我房中的下人又新换了一批,这回是个机灵的女孩。我问她我姐姐如何了,她以幸灾乐祸的口吻提及她,偷看我的脸色。我不喜欢她自作聪明的样子,同过去愚钝天真的我一模一样。于是我指了指门,告诉她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是滚,不是走,不是爬,不是跳,是滚。
她滚了,我的心情依旧差到了极点,我好像已经分不清,我是依赖我姐姐更多,还是憎恨我姐姐更多。过去我同她吵架,回回都口不择言,我也有过想她赴死的念头,但这只是在赌气,我不是真心想要她一死了之。如果她死了,那我一定会感到很孤独丶很绝望。
我是很想赢过我姐姐,但这并不代表,当这个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我真的会不择手段地取而代之。我很坏,我非常坏,我的心丑陋扭曲又自私,我说谎去拆散她和卫长风,这已是我能对她做到的,坏的极致了。而趁她遭遇不测踩着她往上爬,这实在太卑劣了。
我姐姐比我聪明得多,所以我很想亲口问一问我姐姐,此局怎解,我该怎麽做。
直到出嫁前的最後几日我都还未死心,不断恳求我娘,让我见我姐姐一面就好。
我说我天资愚钝比不得她,所以要好好去和她学学,怎麽样才能扮好她。否则到时东窗事发,皇上发现了我的才情鄙陋,一定不会轻饶江家的。我娘冷笑两声:「你还是不懂男人。做第一美人要冰雪聪明,做妻子还是要愚昧无知的好。」
她知道,我姐姐就是我和她之间最大的变数,每每她谋划得恰到好处,我却总因我姐姐的出现脱离掌控。当下我如此迫切地想要见我姐姐,一定是又想忤逆她,生出叛逃的心思来。
我娘关上了门,拍拍床榻要我坐在她身边,握着我的双手,同我一刻不停地说话:
「乖乖,娘知道你有异心。但府上这麽多人,都指着你一个人活。你若死了,没有人顶替你姐姐,圣上发怒,我们也会遭殃,全府上下一条心,只管牢牢看着你,守着你。」
「乖乖,你从小就是这样,有贼心没贼胆,贪生怕死,心慈手软,才叫那死丫头压你一头。去了後宫,要多学点娘的手段,好好风光风光。」
「乖乖,当皇後多得意,再没有女人能踩在你头上。娘做小做了半辈子,吃尽苦头。娘是为你好,你日後便明白娘的苦心了。」
……
她是怀胎十月,将我生下的人。
她知道我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我最龌龊的心思,我最脆弱的软肋。
她知道我会寻死但不敢死,她知道我不过是一个怕死怕痛喜欢哭的女儿,她知道我有太多的弱点可以拿捏,所以她才能字字句句杀人诛心,用语言戳着我的脊梁骨,要它支棱起来。
知女莫若母,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很普通的人,一个贪生怕死丶心性不坚的人。
我娘温柔地抚着我的头,状似谈心,实则威胁。
我浑身发冷,好似坠入冰窟。
六十五
我要代姐入宫,所以我娘不会弄死我,非但如此,我娘还不敢再让我身上留疤。
我大着胆子偷跑去见我姐姐,我娘回回都能擒住我,想出不留疤的法子来教训我。她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按进泔水里又提出来,按进泔水里又提出来;或是让我喝很烫很烫的水,使我整个人痉挛起来,疼得在毯上不停翻滚。最後我娘说,别闹,再闹她也死。
我才知道,当年她从初入相府,再到当上正妻,真的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否则她如何能学会如此狠辣的手段,她用软鞭来调教我,原来是手下留情了。
我闭上眼,就能听到有人在我身前轻声细语:「乖乖,到娘这里来。」
我真的变乖了。痂掉了,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印记,像极了姐姐的痣。
与此同时,京中有了传言。传言说,相府的二小姐近来秽气缠身,先是染了时疫,接着又在烧香祈福时不慎被香烫伤了眼角,留下了一个疤,至今还在府上休养身体,不见外人。
终于,我获准出门,陪我爹四处拜谒贵人,身後有许多侍从,上茅厕也有女侍卫跟随。
我梳妆时,轻轻触碰那伤疤,指尖好似被火燎过,分外烫手。
六十六
天气回暖,家家户户门前红艳艳的春联尚未撕下,京城中一片喜意。
白日我跟着我爹走亲访友,参加集会,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溢美之情。
深夜我独自躺在榻上,掰着指头数日子,想着还有三天,我就要入宫为妃了。